上个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大年初一,具体年份已記憶不清,我应邀在安徽淮北一位农民家吃過一顿午饭,至今尚記憶尤新。
那一年,我己在江西农村插了很多年的隊,説是接受“再教育”,實是空耗青春大好時光。眼看在江西前途無望,父母設法让我易地插隊去了淮北,以冀那里的老友帮助,我能早日脱离“上山下鄉”的苦海無邊。
到濉溪县蔡里不久,便是春節。我剛到此地,想给當地留下個好印象,便硬着頭皮,在农村和贫下中农一起過“革命化”春節。
春節前,村子里尚有一絲過年的喜氣,手持巴掌大小的红纸,来請我寫“福”字的農民络绎不绝,有条件好一点的,干脆拿来一大张红纸,請我寫春聯。一个大村子,一两百户人家,上千囗人,幾乎家家户户的灶上都貼有我寫的“福”字,門上貼着我寫的對聯,村里似乎洋溢看一些年味。
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黑灯瞎火,除了偶而傳来一两声狗叫以外,村子里寂静得可怕。我打着手电,在幾個小巷里转了轉,發現農民都已经關上大門睡覺了。
那不是我第一次在農村過年,我在江西過過一两次春節。大年三十晚上,农民们至少还盍家围坐在油灯下,吃一頓非常简单的年夜饭,他们的桌上有肉,隊里年前杀猪,每家多少能分到点。淮北农村年前也不見杀猪,大年三十晚上,像往常一样,农民们就着咸菜喝过杂面稀糊糊上床睡觉。
年初一一大早,生産隊趙隊長来请我去他家吃“匾食”,也就是饺子。中午時分,我到了他家。
一进门,我呆站了几秒钟,待曈孔收缩以适应了黑暗以后,這才发現隊長家家徒四壁,一灶,一桌,一床,一碗橱,一箱而已,这些傢俱都东倒西歪的,那床也是木架子纏上绳子做成的,那時看樣板戏,猎户李勇奇的家,同隊长的家相比,半斤對八两。幸而我那时已在农村接受再教育多年,知道中國南北农民的家都是一樣的穷,好也好不到那里去。
队長上前歡迎,我才注意到,除了桌上放着六七十個饺子以外,什么吃的都没有。问队长老婆孩子怎么不在家,隊长支支唔唔,说老婆带孩子(隊长有一个7、8岁的小女孩)回娘家去了。
到他家不久,隊長就要煮饺子招待我这个远方的城里来客。他下餃子时手哚哚嗦嗦地抖動,嘴里还念念有詞,仔细一聽,原来这漢子在数着下餃子。突然间,我明白了过来,隊長家过年什么都没有,只有這几十个餃子,招待我的餃子是有定数的。
十幾个餃子煮熟盛在碗里端上桌来,隊長殷勤地勸我吃,我却完全没有了胃口,心里還産生了與小孩子争食的罪恶感。勉强吃了几个饺子后,我放下筷子,匆匆告辞,一路小跑回到住处,斜躺在床上,很不好受。躺了不大一會儿,我翻身起来,把压箱底的糖果,零食和食品罐頭统统拿了出来,包成一包,给隊長家送去。到他家一看,他們三口人正围坐在一起吃那些餃子……
时间一晃过去了幾十年,當年身强力壮的中年隊長如还健在的话,一定成了个鹤骨霸髯的老翁,那个小女孩也一定成了个中年妇女了吧。
乡野一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