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记忆中永远的牵挂

三姨比妈妈约大12岁,如果活到现在,就99岁了。

姥爷是开业的医生,而且把他的几个女儿都培养成了医生。早年三姨被姥爷送到日本留学主修牙科,然后做了很多年的牙医,直到患了essential tremor,不能再干牙医那样的细致活,三姨就退职在家了。都说三姨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就是中年时也有人追。现在我还清楚地记着三姨的样子:166cm的身高(在她那个年龄就是高个了),大眼细眉,皮肤特白特嫩,说话细声细气的,身材很匀称,走路时腰胸挺得直直的。三姨就是老了也仍然很美。

三姨一辈子独身。听妈妈说过:三姨留洋时曾和班上的一位男同学谈恋爱,都谈论婚嫁了,可不知为什么两人分手了,从此三姨就决定独身。我长大懂事以后,妈妈常对我说:“以后你要给三姨养老。”我点点头记住了。

哥哥比我大一岁多。我和哥哥几岁大的时候,因上幼儿园不适应,爸妈上班时,三姨就来照看我和哥哥。妈妈经常提起:妈妈下班后三姨就回她自己家了,三姨一走我就扶着床头大哭:“我要三姨,我要三姨。。。”妈妈说我哭的时候小手紧紧地握着床头的木栏,妈妈说在那时她就发现这个小丫头真倔。

三姨经常给我和哥哥讲故事。讲故事时三姨会说:“小D小Y,来听三姨讲故事了。”于是我和哥哥就跑过去一人一侧紧挨着三姨坐下。

文革时妈妈家全部遭殃,个个挨整。红卫兵骂三姨是妖精,白骨精,所以以前我最不喜欢的词之一二就是妖精和白骨精了。文革时我和哥哥随妈妈住进牛棚,爸爸下放去农村,三姨也被赶到郊区农村受了不少苦。后来爸爸改造结束,把我和哥哥从牛棚接了出来,妈妈则被下放到郊区农场继续改造直到我10岁左右。为了帮忙照看我和哥哥,三姨通过换房也搬来和我们住在同一幢居民楼。

平时我下学后从学校走15分钟到居民大院,那时我总能看到在大院里等我下学的三姨。三姨看到我就笑着挥手:“小Y回来了。”然后我和三姨一起回家。

后来,我出国了。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我去和三姨告别。那时能出国可是一件了不起的美事,可我发现三姨并不是特别欢快。那天晚上三姨拿出一件小工艺品,是一个缎面的针堆,就是插针用的。这个针堆中央是一个半球,周围趴着一男一女两个娃娃。三姨说她想买个记念品送给我,看到这个时就想起我和哥哥趴在她身边听故事的情景。三姨说:”你把它带走做个念想吧。“我说:“三姨等我在美国立住脚了,我会接你过去的。”三姨说:“你这傻孩子。你自己好好的吧。”那时三姨78岁。

我走后那些年一直是哥哥照顾三姨,再后来哥哥全家也移民了,就由爸妈照顾三姨。每次回国我给三姨买的东西最多。

后来我做住院医,生孩子,越来越忙,一连6-7年都没回国。2005年一月份我和先生带着5岁半的儿子回国过春节,去看望已经90岁的三姨。三姨看上去很虚弱的样子,坐在沙发上不动。看到我时,三姨那无光彩的眼睛好象亮了一下。我给三姨看她外甥孙子的照片,三姨微微点头:“好孩子。”我先生很有耐心地喂三姨吃我们买的酱肘子和酸奶。我心里特别难过:原来那么一个灵气十足的三姨已经变得毫无生气了。在国内的那两个星期里,我每天都和三姨多呆一会儿。返美的前一天,我去和三姨告别。我蹲下来握着三姨的手:“三姨,我说话你能听见吗?”三姨微微点点头。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着:“三姨你记着:无论我在哪里,我都挂念着你。对不起,我没能给三姨养老。”三姨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我心里安慰。”看到我不停地哭,三姨反复地说:“你好好的吧,你好好的吧。”那次启程返美时,我心里很沉,我有预感我和三姨不会再见了。

回到美国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哥哥打来电话。哥哥问:“你最近还好吧?”我答:“挺好的。三姨还好吧?”哥哥沉默了片刻:“三姨已经去世了。”我问:“什么时候的事?”哥哥说:“一个月前。爸妈为三姨选了一个很好的陵园,三姨的骨灰将埋在那里。”放下电话我呆呆地坐着。第二天,我发现自己食欲全无,特别恶心,极度疲乏。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期。

每当我想念三姨的时候,我就会拿出那个缎面针堆和三姨说说话:“三姨你在天堂还好吗?你不孤单吧?我惦着你呢。”

2008年夏天,我们全家回国看望孩子的爷爷奶奶。我先生陪我去“中华永久陵园”看望三姨。走到三姨的墓碑前,我的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三姨,我和你的外甥女婿来看你了。你还好吗?你不冷不饿吧?”先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钱点着了火。我说:“三姨你爱美,我多烧点儿纸钱,你多买漂亮衣服吧。”然后我先生帮我仔仔细细地擦着三姨的墓碑直到大理石面一尘不染。

迈出陵园大门时,我忍不住留步回望。爸妈为三姨选择了一个依山傍水的新家。三姨爱干净爱漂亮,喜静。这里的空气清新,环境幽静,三姨就安睡在这绿水青山之中。
当返美的班机起飞时,我知道:这一次,我带走了三姨。

21年前,怀着梦想,带着一颗想飞的心,我远渡重洋来到了美国。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付出了青春,热情,和努力;我也放弃了一些并不愿放弃的东西,包括给三姨养老的承诺。我得到了很多,也留下了永远的遗憾。年轻时的我,没有想过我的远离会给爱我的亲人留下什么样的牵挂和思念。后来,成为了美国公民,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年迈的父母办理移民手续。我要陪伴父母走过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段路,而三姨则是我记忆中永远的牵挂。

青山不老,亲情永在。天上人间,三姨的身影还是那么清晰。亲情是记忆中永远的温暖和牵挂,是生死离别也抹不掉的思念。

闭上眼睛,我又看到了三姨;我看到很多年前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背着书包下学回家,三姨笑着挥手:“小Y回来了。”

笑看花开花落,静观云卷云舒   雪影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