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潇潇 (小说)

精品礼服店里,忆冬对着镜子试着一件银灰色礼服长裙。虽然腰身没有了昔日的玲珑曲线,倒也还是不胖不瘦,这紧腰的样式穿在身上,感觉还是得体的。领口不高不低,丝质裙摆既飘逸又端庄,蕾丝七分袖刚好遮挡住那不再紧至的双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忆冬只能依稀捕捉到当年那个高挑漂亮女孩儿的身影。唉,一把年纪了,这就不错啦。
马上要当婆婆了,在婚礼上就要有个当婆婆的样子。既不能显得太老土,又不能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忆冬可不想给儿子丢人。

儿子的婚礼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举行了。在美国,虽说结婚典礼传统上是女方主持操办,但中国人之间的婚礼,还是不能全盘西化。这些日子,忆冬和亲家一起商量细节,跟着忙前忙后。很累,但心情是愉快的。

自从十几年前离了婚,孩子的爸爸回了国,忆冬就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别人看着她是个含辛茹苦的单身妈妈,但忆冬自己没觉得有多凄惨,反倒觉得日子清爽简单不少。虽然儿子长大过程中没少让忆冬提心吊胆,但他们娘俩都还是有惊无险地过来了。一晃,儿子已经长成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汉,不但一表人才,事业上也有些模样了。儿子性格中的独立和果断很象自己,儿子同时还具有忠厚和善良的品质,这让忆冬既欣慰,又心疼。有自己这么个不靠谱的疯妈,儿子能出落成这样,实在是不容易。现在,儿子马上就要娶媳妇,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真正开始自己的生活了。她知道儿子能行。忆冬感到,自己的使命似乎就要完成了。可她内心又隐隐地感到些不踏实,空落落的,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具体的奋斗目标,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去操心……

忆冬收拢起心思,决定买下这件礼服。结帐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接起来,是在国内的母亲。她一惊,赶紧问妈妈出了什么事。母亲年届八十,身体状况起起落落。忆冬每星期定时给妈妈打电话。这还不到时候,妈妈就打过来……妈妈那边赶紧说:“我没事,没事!身体挺好。”“伯伯呢?也好吗?”“伯伯”是忆冬对继父的称呼。“他也好,没事的。”
忆冬松了一口气,告诉妈妈,她现在外面。等会回家马上给妈妈打回去。

回到家,在车库刚一停好车,忆冬顾不上拿车里的东西,就给妈妈把电话打了过去。

“妈,什么事啊?”

妈妈说:“冬冬,妈想让你马上回来一趟……”

“马上?什么事儿啊?凯文的婚礼……”

忆冬的话音未落,就听妈妈说:“是你爸爸……”

忆冬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我爸爸?不是伯伯……我……爸爸?他不是……早就不在了吗?”

“他还在……在医院里,想见你……回来一趟吧,冬冬!”妈妈很艰难地说出了这让忆冬震惊的话。

“在医院……那个……真的爸爸?哪儿的医院?他怎么了?”忆冬颠三倒四地问着。“我要回去的话……那凯文的婚礼……要不……等婚礼之后……”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只能在时间和逻辑上绕来绕去。

很明显,妈妈很难一下子把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说明白,只听妈妈在电话里懦懦道:“他找到了我们……你不在,我也没主意……只怕到时候……来不及了……”

对父亲,忆冬没有记忆。她甚至从来没见过父亲的照片。在她两岁时,父亲就离开了。从小到大,从大人们的话里话外,她知道了父亲的事很复杂。

当年“反右”时,在大学教书的父亲,性格耿直又书生意气,发表了不少针砭时弊的“反动言论”,加上“资本家”的出身,父亲便被打成了“极右派”。同时又有人揭发说,看到父亲同他的一个女学生在校园的僻静处并肩靠在一起……父亲很快被以“反革命罪”加“流氓罪”抓走,没有人理会父亲的任何辩解……连带后来的劳教,父亲被判了二十年,发配到东北。在中学当老师的妈妈,此时正怀着第二个孩子。风声鹤唳中,妈妈做了流产,带着忆冬同父亲“断绝”了关系,从此便断了所有音讯……那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

妈妈在电话里告诉忆冬,前两天,东北那边一个养老院突然找到妈妈这里,询问是否认识这么个人。说老头前些日子病重,住进了医院。自知来日无多,他让养老院帮着找他的“家人”。养老院的人也挺吃惊,从来没听说这老头还有过“家”。按着老头提供的姓名和单位,绕了几个弯子,最后还真找到了妈妈。

在忆冬的成长中,没有过父亲的角色。她的思维里也从来没有过父亲这个因素。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儿子的日子有什么特别的难处和窘迫。现在,“父亲”突然出现了,并立刻就牵扯上了她的生活。虽然她还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心里那扇关闭已久的门被重重地撞击着,令她感到蠢蠢欲动。她当即决定,回去一探究竟!

忆冬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北京。

和妈妈、伯伯在家呆了两天,忆冬打消了带妈妈同行的念头。妈妈风烛残年,体弱多病,此行又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她不想让妈妈冒这个险。到了妈妈这个年纪,即使有什么未了的心思,很多时候也是无能为力了……

忆冬和妈妈相依为命多年,直到她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妈妈才找了现在的老伴。这么多年来,妈妈很少提及父亲。忆冬懂事后多次问起爸爸的事,妈妈总是用沉默来回避。慢慢地,忆冬也就不提了。她权当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虽心有不甘,但日子哗哗地过着,再多的不甘也都淹没在岁月与时间里了。也许,她这次可以将这个早已失落的拼图重新找回来,拼好。美丽也好,丑陋也罢。

告别了妈妈和伯伯,忆冬马不停蹄,来到了这个偏远的东北小县城。

满街杂乱的小商小铺和官府衙门,纵有灯红酒绿门楣牌匾的招摇,也难掩尘土飞扬里的寒酸和粗糙。从美国舒适干净的环境,一下子来到这么个灰蒙蒙的地方,忆冬感觉很陌生。自从“父亲”的出现,忆冬内心就一直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她不清楚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情况,但她知道,想要解开这个一生之迷,只有靠自己了。

找到位于小县城里的医院。这里除了穿白大褂的和脸上表情痛苦的人多些,比外面大街上没好多少。满眼看去哪里都显得脏兮兮的。抓药的治病的看病的打工干活的在椅子上吃饭睡觉的,人们挤来挤去,满目嘈杂。这和忆冬概念中的“医院”完全两样。可她此时顾不上这些,她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终于找到了位于二楼的那间简陋的病房。

病房里比外面安静,感觉上也整洁些。里面一排摆了三张病床,上面躺着三个老头。忆冬进门后扫描了一下,便向最靠里的那张病床走去。说不清为什么,她认定那个老头就是她要找的人。

老人戴着呼吸机,瘦弱的胸膛在呼吸机的辅助下微弱地起伏着。他手臂上连接着静脉输液吊瓶,旁边是一个老式大氧气瓶。他头发灰白稀疏,脸色灰暗,脸颊深陷,如同睡眠般闭着眼睛。对于进进出出的人们,老头一视同仁,无以反应,让人感到一种与世无争的遥远。

忆冬在病床前站了好一阵。也许,她应该上前,象任何女儿和父亲一样,问好,亲吻,然后向对方讲述各自生活中的趣事……但是,面对这个陌生的“疑似父亲”,忆冬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始。忆冬在病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凝视着眼前这个老头,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她能认识的地方。她好像感到了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只是慢慢地,她的胸腔好像堵了一块巨石,让她觉得沉重。她注意到老头插着输液针头的手露在被子外面。那只手苍老瘦弱,干枯的皮紧紧地包裹住突出的骨节。忆冬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老迈无助的手……暖暖的……良久,忆冬从老头布满皱纹的眼角处,看到一点湿润在涩涩地渗出……刹那间,忆冬的眼泪涌了出来……

……这是我的父亲吗?

身后传来脚步声。忆冬回头看,一个医生打扮的中年人进来,说:“您好,您是……李老的女儿吧?”忆冬一愣,忘记问好,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女儿?”医生笑笑,说:“一看就知道。长得象嘛!”忆冬转过头再看看病床上的老头,有些明白了医生的话。她的大脑门,窄脸盘,无拘无束的眉毛……都在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上找到了出处。这真是我的……父亲?忆冬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热度。这是血缘的感应吗?她心里好似生出一条无形的纽带,将她和眼前这个老头连在了一起。

医生向忆冬介绍了父亲的病情。

老爷子刚入院时的诊断已是肺癌晚期,并扩散至全身。其实,确切的原发病灶并不清楚。开始老爷子意识还清醒,但他从不喊疼,也不问自己的病情。送他来的养老院的人说,老爷子留下话了,好不了,就不治了。治也是瞎折腾钱。他唯一的愿望,是请医生帮着他熬到自己的女儿来。看到女儿,他就能走了。医生说,其实,眼下根本就没有什么治疗可言了。前几天,老爷子陷入了深度昏迷,各器官功能严重衰退,基本上没有再醒过来的可能了。现在只是靠输液和呼吸机维持着,等着亲属来。医生最后说:“现在你来了。你来决定什么时候终止生命维持……”

忆冬一直在努力消化着医生提供的大量信息,随着医生的介绍,她的心律也随之忽快忽慢。听到最后一句,忆冬没听懂,她问:“我决定什么?终止什么?”医生说:“就是停止输液和呼吸机。”忆冬心里一惊,说:“那他会不会就……死了?”医生说:“极有可能。老人有这个愿望,医院也有这个规定。有亲属的,最后的决定由亲属来做。”

忆冬这半辈子里,自己做过太多决定了。从懂事开始,她就是妈妈的主心骨。自己高中毕业后跑门子找工作,恢复高考后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自己的婚事,甚至妈妈的婚事,都是她拿的主意。她学会了依靠自己,相信自己。她也学会了将自己的感情,包括痛苦,深藏在内心。她是个冷静、能沉住气的人。可是现在,对于眼下的情况和需要做的决定,忆冬感到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

她在努力理解这个决定的含义:这就是说……一旦终止了生命维持,他……我的……父亲,将会因此饿死、窒息而死……忆冬感到心脏好象停跳了一下……我的决定将直接……导致他的死亡……

逻辑和伦理的缠绕让忆冬无比纠结,但同时,忆冬的理智也在告诉她,父亲的病情是无法挽回的了。这个决定其实是父亲自己作出的。他唯一的愿望是见到女儿。现在,她来了,他们父女“相见”了。继续拖延下去,只是没有任何涵义的“活着”。在美国,她不止一次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亲属根据病人的遗嘱,在病人丧失决定自己生活的能力,且病情已完全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停止任何非自然的手段和干预,让病人自然离去。但是,当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忆冬无法一下子接受并消化这种过于冷静的做法。父女相逢却还没相识。父亲还没亲眼看见自己的女儿,女儿对于父亲尚一无所知。她以为她可以检回那散落的拼图,将它复原……然而,刚刚重逢,就要离别,而且这离别的决定,还要由她这个女儿来做……

忆冬一直沉默着。医生说:“你不必马上作出决定。再说,也要和养老院那边打好招呼。我们这就同他们联系,说病人家属到了。”

第二天,养老院来了人,将忆冬带到了父亲入院前住的养老院。这是一个老旧的农村院子,院子北侧和东侧是两排旧平房,是老人们的住处。西面,是厨房等生活设施。院子南侧是一小块菜地,种了些瓜果蔬菜。

看着老人们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时迟滞的目光,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漱时缓慢的动作,在昏暗屋子里端着茶缸呆坐在床上的佝偻的身影……忆冬感到一阵阵心酸。这就是父亲的生活啊!西下的夕阳,没有了旭日的能量和气势,只是在惯性中慢慢地消耗着剩余的热能。

院长是一个脸膛黑红身体粗实的中年女人,麻利能干的模样。她上下打量着忆冬,问:“你真是老李头的闺女?”再次回答这个问题,忆冬已经没有了犹豫:“我是。我叫李忆冬。”院长摇摇头,说:“这个老头,我们一直不知道他成过家,还有孩子上外国了。都以为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忆冬殷殷的目光鼓励着院长,她接着说:“老李头来咱们这儿之前一直都当老师。在本地也无亲无故的。实在干不动了,才来了咱们这儿。”忆冬迟疑了一下,问:“他一直是一个人过吗?”院长说:“没听说他后来还有过什么人。就听说早年间,他受了冤枉,还坐过牢,后来又被劳教。出来以后,也没回原籍,就留在本地了……都说他书教得好,啥都懂啥都会。他写的毛笔字,拿到集市上还有人买呢……这老头就是脾气有些怪,不爱说话,也不常和人来往……听说他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唉,原来指不定心气儿多高呢!挺有本事的个人,就窝这儿了……唉……”院长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过来一个包袱,递给忆冬,说:“这是老李头的东西。他嘱咐过,说要交给他闺女。”

忆冬双手接过包袱。她突然想,假如他们没有找到妈妈和她,这包裹最后会怎么样呢?她打开旧包袱皮,里面有一件老式的蓝色中山装。衣服里面,夹着一个封着口的信封。院长插话说:“老李头特别叮嘱过,这信封必须由他闺女打开。”忆冬小心翼翼地打开封口,象是打开包装精美的礼物,尽量不破坏漂亮的包装纸……里面,有一个当地农村信用社的存折。打开存折,上面显示有六万四千一百元的存款。院长好奇地凑过头来,看到上面的数字,她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我的天老爷!这么多钱啊!一个乡下教书的,一共挣不上个仨瓜俩枣……这个李老师,除了摆弄些书书本本的,真没见他花过钱。抠抠缩缩的一个孤老头……原来钱都存起来了……”

院长还在不停地感叹着,忆冬又从信封里掏出一张照片来。这是一张三寸压花边的老照片。上面是一对般配的年轻男女和一个可爱的胖娃娃……大家都穿着厚厚的棉衣:穿栽绒领双排扣棉制服的是……妈妈,妈妈那柔顺的及肩短发,两弯淡雅的眉毛,笔挺精致的鼻子……都是忆冬再熟悉不过的……旁边那个捂着厚厚的小棉猴,只露出小脸蛋和圆圆眼睛的孩子正是自己……那个将自己搂在怀里的儒雅清瘦、身着中山装的年轻人,就是……父亲!哦,这中山装……

忆冬心里一震,这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父亲风华正茂,神采奕奕……用现在的话说,父亲真是帅呆了。怀抱着自己的女儿,父亲的眼睛里闪着拥有全世界的幸福光芒……哦,女儿和父亲,父亲母亲和孩子……在忆冬看来,这是最普通的画面,也是最奢侈的画面!

忆冬能想象到,父亲的后半生无疑充满了坎坷与苦难,但眼前的照片告诉她,父亲曾经幸福过快乐过满足过……她和爸爸妈妈也曾拥有过“全家福”!忆冬感觉心里一点点满了起来。原来并不觉得空,而现在的满,却又是温暖而实在的……父亲孤苦屈辱的流放生活,也许因了她这个女儿的存在,而少了些冷酷和黑暗,多了些温暖和光亮……她把照片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然后,好象完成了一个什么沉重的工作似的,用双手把把照片贴在胸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她象是又想起了什么,将照片反过来,看到照片背面用绢秀的钢笔字写着“妮妮 195691”,忆冬都明白了……这的的确确是自己的父亲留给自己的:“妮妮”是自己的小名,195691则是是自己的生日……一定也是存款的密码……

两天后的早上,潇潇的秋雨,将秋天的凉,生生地沁入到人心里。

今天,是和父亲最后告别的日子。

医院里,忆冬在父亲的病床前默默站立着。象是为父亲做最后的祈祷,抑或是在心里向父亲进行最后的告别。

两天来,忆冬到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走了走,将自己的脚印叠加在了父亲的足迹上。更多的时候,她则是在医院,守在父亲的病床边,握着父亲的手,向他讲述她跟妈妈及儿子的人生,讲述一个缺失父亲的女孩的心境和委屈……讲述是无序的,零乱的,无修辞的,是直接从心里流出来的话。她相信父亲一直在等她,等了一辈子。她无论说什么父亲都爱听。她甚至对父亲讲述着她想象中父亲的生活,他的荣耀他的坚强他的孤傲他的屈辱……说久了,忆冬自己都开始模糊了真实和想象的界限……

父亲一直静默着……但忆冬深信,父亲一定能听见她的絮语,听见她的心声。她知道父亲的心和她是相通的。这两天,是她和父亲最后的,也是唯一“在一起”的时间。

医生来到病房,和忆冬打了招呼,递给她一个文件夹,让她签了字。然后,医生用眼神询问忆冬。忆冬也用眼神给与了“请开始”的许可。医生随即熟练地拔除了呼吸机和静脉注射器……忆冬觉得父亲原本就极浅的微弱的呼吸似乎迫不及待地销声匿迹了。父亲没有显出痛苦和挣扎,他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此时,忆冬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撞击着胸腔。她知道父亲可以在任何一刻死去,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可以在任何一刻飘走,再也回不来了。这一刻将铸造出永恒……她有一种冲动,想上前紧紧抱住父亲,把自己身上的生命注入到父亲身上。但她没动。她发现自己的腿脚和双手都没有了知觉。她好像感觉,自己的生命同父亲一样,正在慢慢离开自己的机体,渐渐飘起来……

飘忽中,她想起原来读过一个故事:一个美国小男孩也是处在类似父亲目前的绝境。他的父母决定给他停止生命维持。然而,奇迹发生了。小男孩没死,他活了下来。她当时就想,假如上帝没有召唤你,即使人们自己做了决定,也不算数。所以,我们的决定并不是最后的决定。这样想着,忆冬内心突然升起一丝缥缈的侥幸的希望,也许,也许还没到父亲的最后时刻……这一丝丝的温暖在慢慢游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忆冬感觉听到医生发自遥远的声音:“他已经走了……死亡时间是……”忆冬的思维回到了眼下的现实。那丝温暖消失了。奇迹没有发生。忆冬走近父亲身边,定定地看着,努力理解这陌生的现实。

应该说,父亲的最后离去是安详的。从表面看,从无意识的昏迷到死亡的过程,父亲完成得很从容。要不是有医学生命迹象的界定,忆冬看不出父亲已经真正离去了。然而,现实是,父亲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看着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父亲,忆冬脑子里重叠出父亲在那张“全家福”上年轻蓬勃的模样……一跨半个世纪的跳跃,让忆冬感到恍惚不已。面前的父亲,颧骨显得很突出,脸颊虽苍白老迈,但并不特别干涩。眼睛似睡似醒,好像随时可能睁开。他的嘴唇微启,像是刚刚说了些话,想安静一下,正在小憩。他的白发有些凌乱,似乎父亲在最后撤离的时刻挥洒着剩余的一丝桀骜不羁……忆冬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手,轻轻将父亲稀疏的头发整理顺畅……忆冬的想象也流动起来:她想象着一个小女孩,坐在父亲的腿上,抬手将父亲柔软的黑发随意搞乱,然后调皮地投入父亲的怀抱,和父亲一起欢笑起来,痛快地透彻肺腑地大笑……那笑声此刻就回荡在空气中,安抚着父亲的灵魂,伴随着他一路离去……

忆冬的手此时还能感到父亲身上的温度。这是她一辈子都缺失的温暖,从童年到中年,她都不曾体验过的温暖。从生命的起始,一下子跳到生命的结束……人生就这样循环着,跳跃着,空白着,又丰满着。忆冬的脑子在信马由缰地漫游着、混乱着……但这温暖,她想,将会伴随她到永远。

忆冬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了北京。

回来前,忆冬在电话里吩咐妈妈:“我替爸爸做了一个决定,后面的决定就由妈妈来做吧!”妈妈因此就在北京的西北郊,为父亲选了一块小小的墓地。

为父亲下葬那天,天上又飘起潇潇的秋雨。看着父亲安然入土,忆冬深深叹出了一口气。秋凉中那种凛冽的湿润,使一切都宁静下来……父亲终于“回家”了。那块不高的黑色花岗岩墓碑上,刻着“女儿 李忆冬 敬立”的字样。

细雨飘落在墓碑上,点点滴滴……

一个月后,在儿子华美的婚礼上,看着高大英武的儿子和娇美的新娘,忆冬心里满满的,很踏实。她想,儿子肯定会是一个好丈夫,还将会成长为一个好父亲。一个非常好的父亲。这个想法,让忆冬心里充满温暖。

(2011年4月于美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