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我而去已经四十五年了。
在我的直系祖辈四人中,我和奶奶最亲。听妈妈说我这条小命还是奶奶捡回来的。
我刚生下来时身体非常虚弱,经常生病。雪上加霜的是我一岁多那年又得了麻疹并发肺炎。不知什么原因,麻疹是确诊了,可疹子就是出不来。医生说这可能是我体弱的原因,但如果麻疹不出来,毒素不排出,孩子就有生命危险。奶奶急了,我是她的长孙这怎么得了,还没等我父母说话就在一旁大声问医生那怎么办,
医生说只有一个办法,用温度将孩子的麻疹像捂痱子那样捂出来。 那时是冬天,长江南边的城市按国家规定不发烤火费,所以家家冬天尽管寒冷却没火炉。 父母要上班且妈妈才又生了妹妹,平日都是奶奶照顾我。这时奶奶一咬牙,将她的衣服解开贴身抱着我坐在床上用她的体温给我捂麻疹。不可置信的是奶奶用这个体位坚持了近一个星期直到我麻疹出来。我感到奶奶于我还多了层母亲的关系。
奶奶骨架虽大却看上去眉清目秀,面容慈祥,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胚子。奶奶出身富户但自幼裹小脚没进过学堂,然她识大体懂道理处事公正且脾气刚烈。奶奶告诉我,她做姑娘时有一次她父亲错怪了她,她就把自己关在房内不吃饭直到两天后她父亲在门外向她认了错才出来。
爷爷那边是个大家族,七大姑八大姨亲戚多得似乎整个方圆地方的人都和我爷爷家沾亲带故。 奶奶嫁给爷爷过来后,因为知礼且办事公平,所有的亲戚都非常尊重她。谁家有了什么矛盾争吵或不能决定的事都愿来和奶奶说说,请她评个理拿个主见。奶奶大气极为慷慨,遇到青黄不接谁家有难常接济周围贫困乡亲,借出去的钱粮从不计较归还。而我的亲身经历是,奶奶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年和大院中的家家户户关系非常融洽,也常给邻居送钱送物,大院内男女老幼都非常尊重她,甚至直到很多年后我重返大院提起我奶奶人们还都想念她。
我曾祖父在弟兄几人中是长兄,他几个弟弟的家庭都人丁兴旺,可遗憾的是曾祖父只有我爷爷一个儿子即单传。 爷爷娶了奶奶后好几年奶奶的肚子都没动静,曾祖父急了想让爷爷娶妾,奶奶听后一跺脚说再给她两年时间如还生不出来就让爷爷纳小。 奇怪的是,打这以后不久奶奶就怀孕了,而且生下一个后,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又生了四个孩子共四子一女,其中我爸是老幺。我现在都能想象得出当年奶奶由此而奠定的在祖父家族中的那个地位和那份荣光。
我唯一的姑姑排行老三,不幸的是在她五岁那年得病夭折了。记得奶奶经常在我面前提起那从未见过面的姑姑说,映华(姑姑名)小时真讨喜,常常自己搬个小凳一人坐那,脚都沾不了地却不吵不闹,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乖,我乖”。 她死后,天一下雨爷爷就会到野地去看她的小坟堆有没有被淋湿。每当奶奶说到此我都见她眼睛红了泛着泪光。
可奶奶遇到更大的不幸还在后面。 1948到1949就一年的时间奶奶接二连三失去了三个亲人:爷爷,大伯和二伯。三人皆是患结核病而去世的。大伯去世时正在中央大学医学院上最后一年医科,二伯正在上海商业学校读最后一年商科。 两位伯父都像爷爷那样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尤其是二伯堪称美男子。大伯二伯那时都已有漂亮的未婚妻正准备结婚。本来是我的大婶和二婶的两位女士直到九十年代还与我家有联系。
一般人对这样接踵而至的打击是挺不住的,可坚强的奶奶挺了过来。我想支撑她活下来的一定是她的另两个儿子,三伯和我的父亲。
奶奶从我出生到上小学五年级都和我们住在一起照顾我们全家,一直到她干不动为止。记忆中奶奶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烧的饭菜极为可口,十几年中我母亲向她学到了不少菜肴的制作。一到逢年过节,奶奶就格外有精神忙里忙外,包粽子做元宵裹馄饨摊面饼都是她的拿手厨艺。 平时洗衣缝补忙个不停,直到临去世前几个月还带着眼镜给我们衲鞋底。
从来没有见过别人家的婆媳有像奶奶和妈妈的婆媳关系这么好的。从我记事起印象中妈妈就从没和奶奶伴过嘴,甚至都没见两人红过脸,倒是记得有一次爸爸开玩笑说奶奶和妈妈总是站在“一条战线“上对付他。 这样和谐的婆媳关系给了妈妈很深的影响,以至于妈妈后来在我妻子嫁过来后也学着奶奶那样将妻子当女儿来对待。
奶奶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每逢家里来了客人亲戚或家乡人,她就格外高兴,脸上笑得像一朵花,用她能说的唯一的语言家乡话热情地跟人打招呼和交谈,殷勤地招待来人喝茶抽烟嗑瓜子,家乡来的人是一定要问收成怎样还有那些亲戚的情况如何,不吃饭那是决不让客人走的。
奶奶虽然不识字,却极喜欢看越剧锡剧,每当有新剧上映,父母总会买票让奶奶去观赏。看多了,有些熟悉的唱段奶奶还会哼几句,有些戏词也能整段背出来,像越剧“红楼梦“,”追鱼”,锡剧“珍珠塔”“ 双推磨”。看到我在一旁有兴趣,还会满心欢喜地将剧情告诉我。我对越剧和锡剧的爱好可以说是受奶奶的影响从她那儿传承来的。
我现在还记得1969年暑假的那天下午,父母还在上班,就奶奶一人坐在家门口的走廊里。我从外面回来,奶奶问我附近为什么人声嘈杂,我告诉她红卫兵正在隔壁大院抄家。这时只见奶奶神色突变,一下沉默不语。从这以后奶奶的精神状况一天不如一天,记忆力越来越差,体力也每况愈下,最后她告诉父母她觉着不行了想回老家过完人生最后的日子。 父母送她回家乡数月后的一天早上,奶奶得了中风去世了,那一年奶奶72岁。 我因为当时在上学,父母赶回去给奶奶送葬时没有带我这个她最疼爱的孙子回去,这成了我一生中抹不去的遗憾。感到欣慰的是,奶奶走时没受多少罪。
奶奶去世后的一年里,我经常深夜一人躲在被窝里哭泣。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我时常为那句红卫兵抄家的回话惊了奶奶而深感内疚。虽然这是一个十多岁孩子的直白相告,但这句话或许使奶奶想起了过去土匪的打家劫舍而倍感担惊受怕。
奶奶去世早了些,我没有机会孝敬她老人家,这是我人生的另一件憾事。
奶奶白发苍苍和蔼慈祥的面容一直隽刻在我的记忆中。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奶奶的思念有增无减。现在回国后只要回家乡就一定要去看望奶奶,站在奶奶坟前心里总是默念着这句话“奶奶,我看你来了,我是多么想念你啊”!
人在北美的我有时望着天空,觉着奶奶就在那百花般的云朵里看着我,对着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