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采访:黑夜之目
是谁,这缟素的祭者
我步入灵堂时,里面一片漆黑。气氛肃穆异常,人们正在默哀,鸦雀无声,时间与生命都停滞了。远处的墙壁,挂满了花圈和挽联。聚光灯把雪似的集束光打在灵柩上。我从死者身边走过,三尺之外的遗容,未现老态,他才 56岁,还算春秋鼎盛,但失血的嘴唇所泛出的白色,化妆师无法掩盖,皮肤也像桦树皮一般,白中带森冷的幽光,这些因枪伤而死的人特有的表征,恰好和灵堂内作为主调的白色呼应——白的挽联,白的帷帐,未亡人和后代头缠的孝巾----
隐约看到,灵堂内座无虚席,本市政界与商界的要人包括市议员,唐人街社团的大老,死者的友好故旧,都来了。不过,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论亲近,并比不上灵柩两侧肃立的年轻人,共约百人,一色黑色西装,脸色庄重。据说他们都练过功夫,身手了得,他们和死者同属一个堂口,是死者的子侄辈。他们此来,不但是致哀,更是表达同仇敌忾,向辣手杀人的匪徒显示团体的意志。
2006年春天,我来到旧金山唐人街。身份奇异的侨界名人梁先生,死于非命,几经周折后,葬礼终于隆重举行。一个街区以外,便发现气氛少见地紧张,四周停满警车,黑衣警察布下散兵线,严密监视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上千名好奇的闲人在拒马外指指点点,这一谋杀案,其悬疑,其诡异,实在是这个中国以外资格最老、规模最大的华人聚居区里多年来所绝无仅有。不过围观者都机警异常,一有异动,马上作鸟兽散。
我惴惴不安地坐在嘉宾席上,听说今天有一位神秘人物将在此现身!拜祭开始,旧金山市议员、市参事为头,一干人等鱼贯而过,瞻仰遗容。每一位嘉宾都被警告过,今天可能发生一场血雨腥风的枪战。警方也都在各个要口布置警力,万一发生紧急事件,就开始应变,疏散。白色氛围内外,弥漫着鸿门宴一般的内在张力。
门口上千名围观之外,破天荒地,旧金山湾区主流媒体的电视台和报社记者一个不漏地来到,门口架着十多部摄录机。防暴警倾巢而出,周围的高楼的屋顶上和窗户,明明暗暗地布满阻击手,乌黑的枪口对准大门和人行道。联邦调查局的便衣侦探才昨天起就上了街。官方所作的全部提防和警戒,几乎都冲着他而来——一个激发我窥探冲动的男子周国祥!
终于,"神秘人物"出场了——尽管大门紧闭,灵堂里的众人也听到门外的喧声如潮,不用回头看,也能想象出骚动的景象。两三位有过黑道背景的老成练达人士从人群中走出,仔细端详引起轩然大波的周国祥,最勇敢的一位向他伸手,但被X旁边的保镖挡开。在五位戴墨镜,穿黑色西装的"手足"簇拥下,他步上灵堂的花岗石梯级。步履橐槖,他偏过头去,向人群扫了一眼。多狞厉的眼神!一位妇女立刻抱起孩子离开。保镖扬了扬手,前排的人不約而同地后缩,退潮一般,把站在后排的撞得直打踉跄。联调局的便衣侦探纷纷进入警戒状态,严密监视。防暴警察们的手都按在枪把柄。楼顶和窗户里的阻击手,校对准星 --------
我和所有吊客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在大门方向。咿呀一声,和太阳光一起涌入的,是一团雪亮的白。懂规矩的随行"马仔"退到两旁。周国祥,从上到下一身纯白西装,站在中央,冷然四顾。众人噤声,屏息。
从周国祥现身的一刻起,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他在剪裁得体的外衣包装下,显出玉树临风的飘逸。他的气势教人惊悚,他的眼睛充满杀气.我平生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这般男性目光,顾盼之间,比一身缟素还要醒目,像探照灯一般,在人头上扫过, "凿出两道血槽"。无意中,我和他的目光接上,顿时,一种怪异的感觉涌起,彻骨的寒意,夹杂着一丝鲜亮,一缕柔情,一腔激越。好多年了,没有哪一个男人像他,引发"触电"的感觉了。 他从容自若,象八十年代红遍港台的电影『英雄本色』里的周润发,唇间一根火柴棒,轻轻咬断它,吐掉,然后是快意恩仇的杀戮,枪声,硝烟,出生入死,谈笑而还------
没人刻意介绍他,我也知道他是谁.因为梁先生被杀后,华人传媒连篇累牍的,都是关于周国祥的报道。
从灵堂走出来,我自言自语说,我还会见到他的。朋友不解,问:"谁?"我说:"白衣人。"旁边的前辈大惊:"周国祥?你怎么认识他的?"我笑笑:"我不认识他,不过我和他还会见面的。"
咖啡厅里面对面
这位被 FBI称为"美国西海岸头号东方黑帮首领",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此刻,和我面对面坐在杰克森大街的咖啡馆里。灵堂的光线太暗,看不清的面貌,这回清晰了。光头,光得真干净,反射着天花板的大吊灯的橘黄光,两道剑眉,英气凛凛,肉头鼻子下是黑黑的一道胡子。肤色白得出奇,教我马上想起拜祭时他那一身纯白西装。再想想,他曾在难见天日的牢房呆了这么多年,出狱不久。
他和我只隔一张方桌,他呷咖啡时小心抑制着的呼吸都听得清楚,可是,他和我的距离太远太远了。至少,象看美国电影『教父』那阵子,相距一张阔银幕。
周国祥微笑着说:"那次拜祭梁先生,你知道,我到场了,我看着每一个人,他们都避开我的眼睛,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怀疑我是凶手!难道他们不知道,我身上戴着电子跟踪器,到哪里都瞒不过保释部门的监视?"
我沉吟不语,对案情,我和他都心知肚明。2月14 号,在唐人街环宇商号内的四声枪响,收拾了洪门老大梁先生,使多年来帮派纷争已告平息的华人社区陷入山雨欲来的恐慌中。梁先生素来主张"坐下来谈话,理性解决争端",然而,一位亚裔男子,在下雨的午后,戴上头套,骗开门,长驱直入,举起夺命武器。鲜血飞溅处,凶手从容逃遁,手法干净之极,案发后警方倾尽全力追缉,官方加上总堂的悬赏金,高达破天荒的35万美元。然而,迄今只有一张凶徒的面貌拼图,别无线索。
梁老大为何被杀,唐人街议论得沸反盈天,谣传蜂起。舆论自然以X为焦点,一如在灵堂,他集中了所有拜祭者和旁观者的视线。
周国祥是第一号疑犯,在谣传中十分合乎逻辑。他九岁加入洪门,自小从香港移民来美,在旧金山唐人街附近念高中,因一位同学讥笑他的英语蹩脚,他打伤人家的大腿,因此,他被逐出校门。然后,他成为帮派的活跃分子。 1992年,联邦法庭起诉他的大哥,周国祥和警方达成认罪协议,从被告改任污点证人,使黑帮老大全部罪名成立,被判入狱25年,他获轻判,因服刑期间表现好,提前出狱。
他成为自由人不久,梁先生遇害,在堂口的元老们一致推选下,他临危受命,接掌洪门的大印,成为梁先生之后的西海岸第一号老大。
上任那天,堂口成了大红世界。大红的条幅, 鲜红的炮竹,几百名洪门信徒,头缠红色忠义巾,排列在在门口。 "砰砰砰!!!"大红炮竹飞天绽放,没有桃花的唐人街霎那间红雨缤纷。昔日的阶下囚周国祥身穿大红袍,头缠红巾,手执龙头杖,在洪门特有的龙椅上高坐,一世之雄的气概。
回想过去不久的一幕, 人们开始推论,他为了抢班,除掉梁先生。
"我的时间大部分在监狱消耗掉,"周国祥凝望着玻璃窗外的明媚阳光,以鼻音浓厚的腔调打断我的思绪。我知道,他今年46岁。"我现在常去少年监狱做义工,开导那些误入歧途的小孩子。我清楚记得,第一次打架 -------那时,十岁刚出头。"他说到不乏血腥的童年,目光却不可思议地变得温驯柔软起来。
"那时我还在香港,我们和大哥去旺角的茶楼,落座不久,来了一群外国旅客。大哥一看他们在邻座嘎嘎咕咕说日本话,便火冒三丈,因为他的父母就是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死的。大哥二话没说,冲上去一把抓住日本人的胸脯,举拳狠揍,大哥出手了,我们还能袖手旁观吗?一涌而上,把日本人打得一个个鲜血直冒。茶楼马上报警,大哥逃出,我们顶罪,幸亏法官看我们年幼无知,只判进少年教养院呆一个月。这位大哥的身世我根本不晓得,也不明白他干吗暴打无辜的游客,心里只有一条规矩:大哥恨的人,我们也要恨。"他说完,低头沉思。
如今,关于他的传闻 在唐人街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出狱以后,洪门接连闹纠纷。报纸上的报道,不指名道姓,而用上"有人"这样具弹性的字眼。这位"有人"派喽罗到洪门去要钱,理由是"大佬"为公牺牲,坐牢这么多年,洪门理该给予赔偿,但谈不拢,于是"有人"在公所门外泼红漆,"有人"半夜向公所开黑枪。事情越闹越僵,"有人"提出向公所借款 10多万,作为做生意的本钱。公所董事会为此召开会议,表决同意开销这笔款子。但是最后一关过不来,数月后死于枪下的第一把手梁先生以"不合手续,无法向公众交代"为理由否决了。那些传闻猜测:"有人"的财路被封,恼羞成怒,便铤而走险 --------
我亲自为周国祥斟满咖啡,他大口大口地喝光,继续说 :"我这一生伤害过很多人,坏事干得太多,一报还一报,好几次几乎被人杀掉----- 江湖就是这样,开弓没有回头箭,第一步踏出去,以后的一切都无从选择-------"他抬起眼帘,望着墙壁,若有所思,我又看到目光里含着彻骨的寒意。
"你们这些人做梦也想不到,被杀前一瞬间是什么滋味,我倒经历好几次了。刀架在脖子上,只差一拉;枪口顶着太阳穴,手指快要勾下,你看,这份荣幸多少人享得到。"周国祥微微一笑,"那一瞬间,咽喉冒火,浑身汗水像决堤的涝水直泻,甚至听到出汗的嘀嗒声。那时,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你的心脏在发疯地跳 -----意志稍软弱点,都熬不过,不是疯了就是昏死过去。"
我望着他,想象中的他,行走在刀剑丛中,白衣飘飘。
"体验这种感觉多了,便发现,和平宁静的生活比什么都好。"他把手搁在椅背上,轻松地说。
时光悄然流逝,我们面前的咖啡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他是黑夜野地的白色精灵,他不羁地翱翔在漆黑之中。这样的角色,千万不要死盯,他会在不经意间窜入你的眼睛,旋进你的身体,在你血液里飞速奔驰,把你折腾到精疲力竭 -------
他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很久以前,我看过两幅画。第一幅叫《四十岁前》,画的是男人的眼睛,瞳仁里面尽是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第二幅是《四十岁后》,画的还是男人的眼睛,里面却是空荡荡的,只有放大的瞳孔,一似隧道,尽头是虚空。"
"我嘛,早已在牢里过了四十岁的生日。"他终于绽开笑靥。"有位洪门前辈送我一句话:大恶无相,大善无期!"
我久久凝视着他的眼睛。
第二次采访:江湖
面前搁着的,依旧是一杯黑咖啡,搅拌棍一搅,漩涡有如宇宙黑洞。我俯身拿起杯子,看到里面倒映着他的眼睛,眼神复杂:昔日的不羁、今天的深沉,还有对命运的询问。我每次见到他,总压抑不住好奇心,这好奇心如其说是对他,不如说是对控驭江湖风云的"命运"冥冥中可有这样的神秘之手?
"抱歉,我的问题可能伤害你,但我还是要问。"这是我与他每次对话的开场白。他含笑开口:"你和我在一起会很危险-----何况你那么老远开车过来----"
我认识他之前就明白,一旦与唐人街某些人接近,许多困扰便也随之而来。这位前黑道大老,FBI的头号侦控对象,他的脚上至今还装着监控器,所有行动逃不脱假释部门的电脑追踪。在周围,黑白灰三道对他虎视眈眈,多年来积累恩怨情仇,纷纭错综,深奥无比,千丝万缕的纠葛,在他的心上编织着无从脱逃的网。唐人街的世故老人说,与他相交,需要有冒死的勇气。
回想起来,我看他的第一眼,便感到彻骨的凉气出脊梁骨下端冒起。他身上确有一种游离的"杀气",即使是搅拌咖啡的小动作,也令人联想起刀的寒光,枪管烧蓝的闪烁。血腥的杀戳自有迷人的性感,近在咫尺的男子,虽然在官方留下劣迹斑斑的记录,但我从他想到豪气、血性、快意恩仇一类浪漫词汇。
"请说吧!"我摊开笔记本,眼前弥漫1977年的硝烟,唐人街的金龙酒家,在那年一个午夜,楼梯口,机关枪扫射下,五名无辜的顾客和侍应生当场被杀,十多人受伤,血流满地。它的起源,是黑帮"精忠义"和"华青帮"的一次冲突,尽管被害者中并无对立一方的人。其实,该受袭击的,是他,当年他是刚刚在黑道闯出名堂的少年领袖。这次美国史上最大的华人黑帮仇杀案,使深夜游客如过江之鲫的唐人街,成为鬼域。那一夜,16岁的他面对黑洞洞的枪口,迅速反应过来,倒卧在地,逃过一劫。那一天,劫后的人们哀号哭泣之际,他面无表情地踏过血泊,走出酒楼,怀里揣着三把手枪!
"我虽然不曾杀人,却懂得杀人的感觉。"他说着,仰头看着远处,陶醉凝结在眉宇间。"那是一种类似性高潮的巅峰体验!杀了一次人,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永无止境!"他看着我惊异的眼睛,一字一句:"这是黑道!"
听说当年美国FBI最头疼的是华青帮,他轻而易举地把这一群急欲称霸华埠的人收编,在短短一年内,西海岸的华裔黑帮被他整合,他成为老大(据说,他极为神速地占领地盘,是因为华青帮的大哥适时地死于非命)。我还听说,他背后的重大靠山是姓庄的男人,庄以雄厚的财力帮助周国祥完成霸业。他们联手推出西海岸最大亚裔帮派:合和图,合和图以电掣雷鸣之势往东海岸进军击,开始霸占纽约唐人街,此时此刻,处心积虑的官方开始的搜捕行动。
"警方通缉我们,我让庄大哥潜逃,我自己坐牢.我当时非常愿意为大哥顶罪."他慢条斯理讲述着"合和图"的终结.
不过,他入狱後获减刑,最终被释,却是因为配合警方检控庄大哥。
我喝完第一杯黑咖啡,向他逼问一个藏在心中已久的问题:"你作为污点证人指控你大哥,是否违背了你的道德底线?"我逼视他的眼睛:"或者说,你是否承认你是叛徒?"
我以为他会恼怒,或保持沉默,或顾左右而言他。我错了,他回答得非常爽快:"我没有背叛他,是他先背叛了我。"
我看到他决绝的眼神,美国的"历史频道"电视台采访他时,他也说到,他入狱期间,他的兄弟和其他家人遭受不同程度的打压,他说,这一切都是庄的手笔。
我没有追究他们的江湖恩怨,却明白,江湖水深不可测。人沉溺其中,谁能弄清孰是孰非。
"我现在处于风口浪尖。"他说,"假释出狱这两年,江湖道上分黑白灰,这三种人都对我寄予不同希望,也有不同的敌意。所有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无语,对着他,一种悲凉涌上心头。他告诉我:"检察官根本不相信我改好了,他们不许我工作,还监督别人给我的任何一分钱,他们恨不得我再犯案,好判个终身监禁。"
黑咖啡被我大口喝完,深深的苦涩滚下喉管。我问:"你能撑多久?"我的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聪明如他立刻明白:"相信我!"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唐人街的太阳越来越炽热,花园角老迈的人们,也陆续把夹克脱下,我走进通往停车场的电梯,他再次重复:"你和我在一起会很危险的。"电梯门关闭,他如同谢幕的电影隐没在黑暗中。
急速降落的电梯里,我对着空空的四壁轻轻重复他的话:"相信我!"
曾宁 蒹葭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