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情事

因为东北的雾霾,影响了从南京飞往贵阳的飞机,艾梅从十点等到十二点,航班计划牌上仍是“延误”两个字。艾梅很着急,怕赶不上明天一早从贵阳出发的旅行团。可看看周围的旅客,每个人捧着航空公司发的盒饭和瓶装水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份安天知命的模样。艾梅默默告诫自己:现在是在中国,而中国老百姓的忍耐力算得上一个世界之最了吧?

艾梅自从二十年前大学毕业去了美国,求学、结婚、生子、直到去年离婚,忙忙碌碌的,中间虽然也回国过几次,大多只在家乡小镇短暂逗留,陪伴父母。这次收到大学同学毕业二十年聚会的邀请,正好年假还没修,就回来了。

二十年的岁月在同学的脸上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有人身体发福,有人早生华发,但在最初的猜猜猜之后,许多人的脾气性格仍和记忆中一样,让人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之感。比如班上的小不点还是那样快嘴快舌:“哎呀,艾梅,美国是不是一个大冰库呀!你难道被雪藏了?怎么一点没变啊?”

艾梅用手摸了摸脸,明知这不是事实,心里却是高兴的:“瞧你说的,哪能没变?变老了。”

小不点得理不饶人,招呼几个身边的男生道:“你们来看看,艾梅是不是没变?还是一个大美人吧。”

艾梅好久没被人这样围观过,脸都红了,一低头的当口,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人群后面一对闪烁的目光。

小不点最敏锐了,一伸手把这个人从后面抓了出来:“老牛,别躲啊!说说你当年的梦中情人是不是还是那么漂亮!”

老牛涨红了脸:仿佛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忽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一般,才发现这原来不是个秘密,大家都知道啊!

老牛挣扎了半天才说:“别胡说!”然后转过身,平生第一次直视着艾梅的眼睛说:“你知道陆沉去年死了吗?”

艾梅耳边听到了一声钝响,好象小时候爆米花车发出的声音,伴着一股弥漫的白气,围观的人仿佛一下子远了很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老牛在说什么?他一定弄错了。

小不点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老牛,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艾梅脸上还带着茫然的笑,好想念新出炉的爆米花那种又香又甜的气味啊!她挽住小不点的手腕,说:“今天又不是愚人节,老牛这样乱说人家多不好,是吧?”

小不点的脸有点僵,停顿了一分钟,终于说:“老牛没乱说,陆沉得了肝癌,去年走的。”

艾梅的脑子混沌一片:不,这不是真的!陆沉,陆沉!自己的初恋,他嘴角一翘笑起来的样子,又俏皮,又嘲讽,永远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小不点小心翼翼地看着艾梅发白的脸,说:“去年他来南京治病,我们还发动同学给他捐款来着,尽管他不缺钱。陆沉问起过你的消息,可惜那时还没和你联系上。”

艾梅还是没有明白的模样,眼睛虽然睁得很大,却完全没有聚焦。小不点很担忧,扶着艾梅叫到:“老牛!艾梅不舒服,你把她先送回楼上房间吧。”

老牛看到艾梅的样子,正后悔不迭,忙道:“是是是!我先扶她上去,你们接着玩。”

艾梅无法理解:有一个人死了,别人怎么还能接着玩?

那天晚上回到旅馆房间,艾梅倒头就睡。

第二天,老同学互道珍重,纷纷离去,艾梅才开始渐渐认清这个残酷的现实:再也看不到陆沉了,那个让自己初嚐爱的甜蜜、情的苦涩的少年,再也见不到了!那天晚上,艾梅一个人在旅馆的房间里流了很多眼泪,往事就象开了闸的洪水,奔腾、咆哮、完全把她淹没了。。。

过后艾梅自己都感到惊讶:二十年了,艾梅在另一个世界过着自己忙碌的日子,好象完全把陆沉忘掉了,只是偶尔听到他回了家乡贵州,先在省委干,后来下海经商,发了财等等,就好象许多其他大学同学的经历一样。对艾梅来说,大学生活是一个久远的回忆,在另一个世界里看来,甚至有点象前世的故事,虽然偶尔在月圆的日子象云一样地飘过,却无法在日光里投下任何影子。事实是,如果不是这个死讯的冲击,艾梅都不知道自己还保存如此之多关于陆沉的记忆;如果陆沉还活着,他们应该也会在这样的同学聚会中见面吧?会不会象其他同学一样握手寒暄、互道久违呢?他会不会再对她露出那种嘲讽的笑呢?

艾梅刚擦干了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才是陆沉呢!他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拒绝和她再见!而在她的心上,他永远都还是那个二十多岁的少年。记得分手那天,两人从中华门车站坐公共汽车到鼓楼,一路上他们都站着,任身边上下车的人流挤来挤去,他的右手紧抓着她的左手腕,指甲陷入了她的肉里,她都没感到痛,回到宿舍后,才发现已经流血了,愈合后成了一个半月形的、小小的、发亮的疤。到美国后,敏感爱美的艾梅总带着一个宽宽的表带把它遮住。

那个晚上,艾梅做了许多疯狂、杂乱的梦,也梦见了陆沉,还是当年的模样,他带着那个熟悉的笑容,对艾梅说:“我一定要带你到贵州去!让你看看我的家乡有多美,也让我的家乡看看你有多美!”然后,他就放开手转身走了。艾梅想喊等等我,却喊不出声,又伸手去拉,就醒了。梦境仍然非常清晰,艾梅记起二十多年前,陆沉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可那时交通不便,种种蹉跎,竟没有成行。

艾梅于是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人去贵州走一趟。

旁边的旅客忽然骚动起来,把艾梅于沉思中唤醒:原来晚点的飞机终于来了!在机场呆等了五个多小时后,终于被告知,飞贵阳的飞机于一个小时之后起飞!

坐在飞机上,艾梅望着窗外白白的厚厚的云层,好象一床刚弹好的、太阳下晒得松软的棉被,忽然感到好疲倦:好想有一张床睡下来,哪怕有一个肩膀靠一靠也好啊!

这时艾梅感到边上有人在看她,不会是陆沉吧?因为只是从别人嘴里听来他的死讯,艾梅有时还疑惑他是不是还在,他一定还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翘着嘴角笑呢!艾梅摇摇头,觉得自己快得神经病了。

终于,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强烈到无法忍受了!因为艾梅不仅只是感到了那目光,还觉得了那目光的温度!艾梅费力地扭动自己僵硬的脖子,发现目光的来源是邻座女人一张红润的脸,觉得的温度应该是她凑得太近的鼻息。

这是一张皮肤粗糙、却透着健康的黑红色的脸,虽然近到了面面相觑、却毫无尴尬的脸。艾梅对这么近的人际距离已经不大习惯了,忙把自己的头往后仰一仰。

女人却浑不在意,又往前凑了一凑,指着窗外问:“能看到下面的山吗?”

艾梅一愣,转头看了看窗外,云层不知何时已散开,下面能看到青色的群山。原来飞机已到贵州上空了吗?好象已经在下降。

邻座女人这时抬起半个身子,探头到窗口边,兴奋地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从天上看我们贵州的山真小啊!”

艾梅被她那份淳朴的天真打动了,于是站起来说:“我们换一下座位吧,这样你更方便。”

“那不好意思!”话虽这么说,女人还是立即把身子侧溜到艾梅靠窗的座位上。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窗外,指点着脚下的群山说:“我就是从这山里出来的。小时候在山上做工,有时会看到飞机飞过,就会停下来呆望,总要挨我妈妈骂。”她哈哈地笑了。

艾梅想象着一个大山里的女孩,或者还有她的兄弟,仰望天空巨大的飞鸟掠过,他们会想些什么呢?

女人仍然没有回头,却好象知道她的问题似的,接着说:“那时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离开大山看看山外边是什么样?”

艾梅心一动:好象二十多年前也有人说过同样的话,她和他显然都成功地走出了大山,只是有的人还能够回去,有的人已经永远回不去了。

狼溪笔谈
原是寂寞中的陈情,如鸟儿啼鸣,以求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