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晨钟:怀念我的母亲

2015年的最后一天,母亲走了,走得很突然。父亲很早就听力衰弱,跟人交流不便,平时一直是母亲跟我们及朋友们保持联系。妈妈冷丁这一走,把爸爸一时闪得紧张茫然,多亏老家的邻居亲友帮忙临时料理,直到下午很晚才在无数次的尝试中打通了我的电话,期间的的煎熬焦灼,可以想象。

母亲一生艰辛,虽谈不上多少挫折坎坷,并不曾有什么好运,然而人始终努力,刚强。我的外公外婆,我都没有见过,母亲结婚之前他们就都已经没了。外公妈妈很少提起,应该是没得比外婆早。外婆仿佛是学校教员,在从前的时代也应该算是有知有识,可惜身体不好,一直病着。母亲上中学的时候就要帮着带着自己的妹妹,听她说起常常是边生火做饭,边背俄语单词,照顾妹妹,照顾妈妈。家事压力,可是学习刻苦,成绩好,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在那极品的年代,考大学第一看的是家庭成分,论成绩是重点大学也绰绰有余的,可惜只录了一个吉林医学专科学校。妈妈说发榜的那天,跟几个同病相怜的伙伴,坐在松花江边的石阶上,一根接一根地吃冰棍,抱头痛哭。任你怎么委屈,也只有乖乖认命,回家还不大能跟病中的母亲讲。我的小姨,妈妈的妹妹,比妈妈小七八岁,没有机会读大学,甚至没有机会系统地学习初中高中的课程,却被美其名曰:“知识青年”,然后被去“上山下乡”。母亲学医,一心想做临床,可是小姨下了乡,我的外婆就没人照顾,妈妈为了留在市里,只能分配到卫生防疫部门工作,从此一生也不曾再做临床。

外婆没了,妈妈和小姨两个相依为命,妈妈那时才刚刚工作,小姨还在农村插队,小小年纪,多少不易。也许是担心家庭成分的影响,除了小姨,妈妈几乎不曾和其他亲戚有过联系。印象中只有一次,妈妈似乎要带我去见什么人,我应该也还小,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妈妈自己也是东找西找,七拐八拐走过了好多胡同,后来到了,却又不曾让我进去,只呆在胡同口,等妈妈去了片刻自己出来也不说什么,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带了我回家。年月深远,记忆模糊,后来也不曾问起,只有记忆中黑魆魆的夜和弯七弯八的胡同。还有一次,80年动迁,住在爸爸学校锅炉房旁的临时房里。暑假里某天中午,突然来了一位老头,说是广西南宁来的,妈妈让我们叫舅姥爷。我们只是随口叫,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亲戚,只是觉得南宁一定是南方很热的地方,因为老人颧骨,鼻头全都异乎常人的通红,以后也就再没有见过。

小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生活中那么多的艰苦。家住在西关,离妈妈单位有七八站路。那时的公交车,简直少的可怜,即不准时,开得又慢,时常故障,自然挤得一塌糊涂。我还只能背着抱着的时候,就被妈妈带着上公交车。上下班高峰的时候,每辆车挤得满满的,妈妈个子小,带着我,基本上来上几部车都挤不上去。冬天,又冷,雪又大,鹅毛一样的大雪铺天盖地,晚上动不动等上一两个小时都上不去一辆车。因为总共也来不了几辆车,大多数司机看着车站上满满当当的人群停也不停,逃也似的开跑了。少数车死样活气地被拦住,干脆由着人们七手八脚互相拉扯着攀着车门半个或者整个身子吊在车外,徒然地推挤,咒骂,僵持上十几二十分钟,在汽车缓慢的启动中一点一点地丢下一个又一个绝望的“包袱”,歪歪斜斜晃晃悠悠蹒跚着离去。就算穿得再厚,不停地活动,不停地跺脚,最后脸手脚还是冻得失去知觉。有时候妈妈看实在等不到,背着我走,顶着风雪,七八站路,回到家里,棉袄湿透,人累的几乎虚脱。还有更拼的时候,爸爸妈妈同时被各自单位分配下乡工作,不能也不敢请假,于是上幼儿园的我就成了问题。小姨和姨夫刚刚回城,本来在江北住,江北上班,我爸爸妈妈下乡,就要把姨夫“调来”,晚上下班从江北赶过来,接我回家睡,早晨天还没亮,把睡梦中的我直接背在背上,送到妈妈单位的幼儿园。幼儿园还没开门,就在单位的同事家里暂时“寄放”,然后姨夫再骑着自行车赶回江北准时上班。

特殊时期,爸爸妈妈家庭成分都不太好,随时随地都提心吊胆,夹着尾巴做人,心里的累,让人不寒而栗。经济落后,物质条件艰苦,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票,什么都珍贵。家里的细粮是有数的,爸爸妈妈是上顿苞米面窝头,下顿苞米碴子饭(粥),省下的米饭给我一个人吃。肉菜蛋,什么都难买到,或者有时候来不及烧菜,就白米饭泡点酱油也是好的。爸爸一直胃不太好,现在吃饭偶尔还说“烧心”。我那时偶尔也吃过苞米面的窝头,我知道什么是“烧心”。

妈妈读书的时候是好学生,工作上业务从不含糊。改开之后,单位里慢慢开始重视业务,职称评定慢慢正规。妈妈用心收集素材,时常能在各级学术期刊或学术会议上发表论文,单位里说起刘大夫,没人不赞。评职称业务考核考医用日语,妈妈高中学的是俄语。那时妈妈也四十多岁了,家里单位都要照顾,却毅然从头学起,平假名片假名零起步,自己买书,跟着广播电台的日语节目自学。夏天的东北不算热,可是看书久了难免头昏脑涨,妈妈干脆弄盆凉水,赤脚踏在里面,背单词,颇有“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所以她医用日语考试总是名列前茅,只有几个据说从伪满时期就开始学讲日语的老同志能跟她比比成绩。

业务考试另一门就是统计学,妈妈也是得心应手,因为工作中用得到,也因此后来还搭着学起了计算机。一开始计算是用计算尺,后来学用过机械式的计算机,模糊记得是个像中文打字机样的东西,算点什么,哗楞楞拉一个开关归位。再后来,用上了电子计算器,高级一点的函数计算器,可编程计算器,大概手头能找到的型号妈妈都试过用过。然后终于用上了一种真正的小型的可编程计算机,夏普的PC1500,键钮都跟计算器的差不多,液晶屏只有几行,配一个迷你的打印机,纸带比现在POS机的纸带宽不了许多,但是配的打印头有几种颜色,使用某种改造过的BASIC语言,妈妈能用它打出很多不同样式的彩色花朵和图案,颜色鲜艳,线条繁复。妈妈还尝试过用这个1500编工资条的打印程序。之后有了苹果II,那是真正的带显示屏的计算机了,放在计算机房,是PC机的鼻祖吧。机器不停升级换代,IBM的XT,AT,然后286,386,486,妈妈学五笔字型输入法,用FOXBASE编工资报表,学医出身的妈妈业余时间钻研计算机也几乎赶上了现在的IT人士。我成家以后,跟家里联系渐少,妈妈怎么自学用windows,我都不知道,但是从开始申请邮箱,发发e-mail,后来QQ留言,聊天,到最近几年视频聊天,多亏了妈妈会用电脑,时常联系,比起见信如晤,多少更能解远隔千里的思念和晚年的寂寞,现在想来心里略有安慰。

那时候,发表学术论文,就有机会参加各种会议,到外地出差,也是难得的机会可以顺便到左近旅游一下。妈妈发表了不少论文,会议投稿许多,但是为了照顾我们,照顾家里,几乎放弃了每一次的会议出差机会。记忆里大概只有一次到济南参加学习班,回来给我们讲爬泰山,看趵突泉,对于她,那是难得的享受了。学日语,其实也有外地学习机会,去北京,大连,甚至有次到日本的出国学习培训的机会,我听到过她跟爸爸商量,因为放心不下家里,都放弃了。

爸爸妈妈为了家里、子女的付出,大概说多少都说不完。我中学六年,天天早晨爸爸妈妈早早起床做早饭,保证我七点多钟可以到学校;晚上,不管我看书做作业到多晚,妈妈一定陪着我到睡觉,一边织毛衣,一边时不时端茶送水。当时都不觉得,现在自己成家了,有孩子了,知道每天都要早起早饭,晚上陪读,多少不易。为了不影响学习,我们家一直到88年我考上大学之前,都没有买电视机。说起考大学,至今记忆尤新。发表成绩之前,爸爸妈妈很着急,甚至从不求人的他们居然想找找关系,提前知道一下分数。那时候是先报志愿,再考试,所以即使早知道了分数,因为志愿都已经报好了,也没有什么用。他们只是着急罢了。当然一介平民的他们事实上最终也是找不到什么关系的。到发表成绩的当天,我去了学校,一家都眼巴巴等着。等我回来,都迫不及待地围过来。等我报了分数,全家都乐坏了,妈妈更是用手掌使劲地拍着我的后背,嘴里面“诶呀”“诶呀”地赞叹不停,眼圈早已红了。至今记得那一幕,妈妈用了多大的劲,拍得我是真疼,可是心里面很满足,感觉是终于做对了什么事,没让家人失望。儿子今年小升初,一番努力,一番波折,最终如愿进了心仪的学校,可惜奶奶没能等到听到这个好消息。好在走之前的几个星期,QQ视频,孙子陆陆续续报告的也都是好消息,竞赛入围了,围棋升段了,奶奶心里也是很安慰的吧。

妹妹后来要考研究生,在长春租了个房子,就近上辅导课。妈妈跟着到长春,买菜烧饭,负责后勤,一并帮忙复习功课。出租房条件也很艰苦,夏天没有洗澡设施,冬天没有有力的取暖,妈妈都跟着熬过来。这些时我都不在家里,不知道,后来妹妹讲给我听。

我到上海读大学开始,跟家里书信联系,说起来都差不多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中间除了寒暑假,都在外面。工作后,更是少有机会回家。这次回去,很多以前的东西都陆续卖的卖,扔的扔了,唯独看见给家写的那些信,妈妈叠成一摞,一直放在桌上。她不至于每天翻看,但是那么放着,寂寞之中,想想远方的儿女,多少也是个念想吧。

我读书多年,爸爸妈妈毫无保留地支持,从来不考虑家里宽裕不宽裕的事。后来读研究生算有点工资,我就不愿从家里再拿钱。妈妈每次总说:“穷家富路”,一定要我多带一些走。中国人都很含蓄,爱不爱的,谢不谢的,面对父母,似乎从来说不出口。所以毕业论文之于我,最大的意义大概在于那一页《致谢》,使我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写下对父母亲人的感谢。

结婚,生子,爸爸妈妈都是短暂地来一下上海,就很快回家。对妈妈来说,我们需要帮助时他们才来,不需要时,他们绝不打扰。儿子三岁了,外婆生病,不能帮助照顾他,爸爸妈妈身体虽然也不好,却毫不犹豫来上海帮我们带孩子。一起呆了三年,算是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光。就是如此,妈妈认定这里只是儿子的家,不是自己的家,事事听我们的意见,绝不自作主张。我们下班回家,他们俩就呆在自己的房间,把客厅都让给我们,生活习惯都尽量照顾我们。后来外婆的病好了,爸爸却痛风病犯了,于是又回老家。临走,把我们给他们的生活费,账单余钱都交给我,只有公共的开销花的是生活费,他们自己买的东西都是用自己的工资。外人看来,客气的近乎生分,但在妈妈,到我们这里既是帮忙,也是做客,理所当然。

我们只知道妈妈身体确实不太好,可是回去后,每次视频,都是问我们的情况多,讲他们自己的时候少,问起来,总是说很好,还行,不让我们担心。妈妈年轻的时候生过肺结核,老了后来哮喘,肺心病,晚上睡不好,休息不好,身体就更差。爸爸愿意经常出去散步走路,户外活动,锻炼身体,妈妈体力跟不上,特别不能爬山爬楼梯,开始还陪爸爸走,怕他腿脚不便或者耳音不灵,后来就不太有体力走得太远了。可是后来的半年里,妈妈一直鼓动爸爸:“走啊,一起出去走走”,真出去了,她却又走不了多少路。大概她自己觉得了时日不多,只是想有机会多陪陪爸爸吧。

妈妈爸爸,言传身教,教给我们很多。克己守礼,算是他们骨子里的自持吧。

我很骄傲,我有天下最好的父母,我可以拿他们跟所有人的父母比;我也很愧疚,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他们的爱,虽然他们也不要什么回报。

最近常常是网上微信里看了什么奇葩的有趣的深刻的东西,想着拿来跟妈妈讲讲说说,蓦然惊觉,妈妈已经不在了。

苏子有云:“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妈妈与我,生命的交集,就这样倏忽而过,何尝不就像是一场梦。“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能做的也就是尽量快乐地活着。

以此纪念我的母亲。